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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份病歷】神的孩子不安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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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斷記錄】

姓名:利威爾·阿克曼

年齡:25

病院編號:NO.0723984

病理說明:知覺障礙/自殺綜合征

【0】

那是在我十幾歲時遇見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母親因為重病入院,作為唯一的家屬每天下學或者節假日周末都要去醫院陪床。母親的病情反覆不定,對她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很大的折磨,那個時候母親曾不止一次的要求我給她申請安樂死。

那個時候年幼的我還不足以承擔這種強烈的痛苦,我一度迷茫不知所措。

然後是無意之間我得知母親病房隔壁住了一個特殊的病人。而在這個病院裏有的病房與病房之間是可以互通的,在母親的病房裏有一扇窗戶與隔壁相通。

我只是因為好奇而打開了那扇窗。

【1】

隔壁病房裏住著一個年輕男人。

最初知道這件事以後我的反應是生氣,因為再怎麽說我的母親也是個女性,而能夠與她共通的另外一間病房裏卻住了一個男人,這實在是太差勁了。不過醫生護士們都表現得很無所謂,甚至反過來教訓我,沒事不要開那扇窗,這樣做會打擾到隔壁病房的病人的。

我氣急,年輕氣盛只是覺得這樣不好,於是決定去隔壁病房找那個病人商量一下能不能讓他換個房間。

所以說我那個時候太小了不懂事,並不清楚這個病院以及它收納的病人的特殊性,以至於容易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麻煩。我對這個世界上的一些病癥並不了解,所以也根本不了解那些患了病的人會是什麽樣子。

然後那天我在母親睡下之後悄悄離開病房,走到隔壁房門口敲了敲門。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請進。”回應我的是一個聽起來非常溫和的男人的聲音。

我當時心想有這樣聲音的男人應該挺好說話的吧,然後說了一聲“打擾了”推門而入。

剛進門我被他的房間設計嚇了一跳。

該怎麽形容呢……這個房間,非常的……安全,柔軟。

房間裏沒有任何多餘的擺設,所有的物件都牢牢地釘死在位置上,所有的家具都沒有任何棱角和鋒銳的地方,一切看起來隱藏危險的東西都沒有,就連墻壁和地板看起來都是柔軟富有彈性的。

那個被我先入為主認為很溫和的男人坐在病床上,他有著俊美而憂郁的面容,蒼白的膚色,深邃的眼睛,全身撒發著一種憂郁而深沈的迷人氣質,讓人根本沒辦法想象他是個病人,更像是一個正借用這個房間工作的明星。

而後我驚駭於他被牢牢鎖在床鋪上的四肢。質地柔軟堅韌的鎖鏈固定著他的手腕和腳腕,鏈子很短,他的四肢只能小幅度的擺動,根本做不了其他事。

我突然有些不安,敏銳的第六感讓我覺得這個男人應該不是個正常的病人,因為這個房間裏的一切都表現得太過明顯了。

但是當那個男人溫柔地問我:“你遇到什麽問題了嗎”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放下戒心了。

所以說小孩子就是這麽幼稚,大人隨隨便便就可以把你騙過去。

“是這樣的,我是您隔壁病房的家屬。我之前並不知道這兩個病房是互通的,但病房裏住得是我的母親……我想先生您能理解我的意思。”

“哦,原來是這樣。”他理解的點點頭。“你希望我能換個病房,是這樣吧?”

“沒錯。”

“請問你們已經在那裏住了多久了?”他又問。

“……一個月。”

他笑了。“可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半年了,少年。”

我尷尬的漲紅了臉。沒有人告訴過我他是先來的,我也就一直以為他是才住進來的,還想把他趕走……但實際上該走的人是我。

“我很抱歉……”我不好意思地說,忍住了立刻奪門而逃的沖動給他道歉。“我沒有註意到這個……”

“沒關系,我原諒你。”男人好脾氣地笑了笑,然後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突然說:“你口袋裏的鋼筆很好看。”

我“啊?”了一聲,然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我別在襯衫口袋裏的鋼筆。“哦,那是學校發給我的獎勵。”

“看來你是個優秀的學生。”他笑瞇瞇地說。

我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還好啦……”

“說起來,我這裏剛好沒有筆,我想寫點東西,能先借你的筆用一用嗎?晚上我會讓醫生把他還給你的。”他停頓了一下又微笑著對我說。

我不疑有他,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了筆。“可以啊。”但是等到我準備交給他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他的四肢都被束縛著。

“沒關系,放到我的手上就可以了。”他並不在意的沖我微微擡了擡他活動受限的手,張開手掌。

“啊……哦。”我小心又速度的把筆放在了他手心裏,即便很小心,但是指尖依然碰到了他的掌心,僅僅是那麽一瞬間的事,從他身體傳來的冰冷溫度卻也讓我硬生生打了個寒戰。

“那我先回去了……”把筆給他以後我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麽,他也沒有再說話,於是我只能告辭。

他擡頭沖我笑了一下,點了點頭算是告別。

我向門外走去,有些不安的捂住了空空的口袋。不知道為什麽,剛才他的那個笑容讓我覺得……

很恐怖。

【2】

我回到病房之後就沒有再出去,直到晚上護士來查房的時候,才聽他們說下午監控警報有響起過一次。而後直到她們來的時候也依然在討論著這件事,臉上的表情都也是不太高興的。

“又是‘他’!消停了這麽久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忘了註意事項,竟然把那麽危險的東西交給他!”

我一旁聽得茫然,好奇插話:“姐姐,你們在說什麽?”

“隔壁的23984啊。”護士姐姐面色不愉的回答,“已經警告過這棟樓所有的人了,竟然還有人明知故犯,那可是一心撲在找死上的人啊!真是讓我們不省心!”

他們說到隔壁,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突然變得極為不安。

護士走後不就我見醫生陰沈著臉走進了媽媽病房,但並不是來看她的,而是來找我的。

“這鋼筆是你的吧,艾倫。”醫生手裏放著一根鋼筆。

我迷惑地點點頭。“是……”

醫生嘆了口氣。“是我們疏忽了,忘記提醒你。這次給你說清楚吧。艾倫,記住,以後絕對不要到隔壁病房去。”

我的手一下子揪緊了衣服邊。“我……做了什麽事嗎?”

“這雖然不是你的錯,但是也僅此一次,絕對不能再這樣做了。”醫生嚴肅地看著我。“艾倫,以後絕對不能把任何沒有經過我們檢查的東西帶到隔壁病房去,一張紙也不行,知道嗎?”

“我知道了……但是……”我還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醫生盯著我的筆看了一會兒,把筆放在了桌子上。“艾倫,你隔壁病房的病人是一位‘自殺綜合征’患者,他非常危險,懂嗎?”

我馬上沒有理解醫生說的“自殺綜合征”是什麽東西,但是我聽懂了他說“危險”,所以我立刻不安起來:“他很危險?!那這兩個病房還通著……我能不能申請給我母親換病房?!”

醫生看了我一眼,語調奇怪地說:“不,艾倫,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對別人來說很危險,而是別人對他來說非常危險,懂嗎?”

我終於回過神來,茫然地看著他。“您這是……什麽意思?”

醫生的面容很嚴肅。“艾倫,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特殊的疾病,因為各種原因而出現,自殺綜合征也是。那是一種很嚴重的認知障礙,是可怕的心理疾病,我說這麽多你可能不懂,但是你只要知道那是個什麽病就行了——”

“那是什麽病?”

“簡單說來,就是一種想要尋死的病。”

“尋……死?”我嚇了一跳,然後突然想到下午護士姐姐說的話。

“一心撲在找死上”……所以就是說那個人一直在想辦法自殺嗎?

所以那個房間才會令人驚悚的防護嚴密,一點點危險的痕跡都不留給人,是生怕他借助什麽東西尋死?

這麽說來他要了我的鋼筆……

我慢慢轉頭看向那根放在桌上的鋼筆,狠狠地打了個冷戰。

我已經不能想象,醫生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把它拿出來清理幹凈之後交給我的了。

好可怕!

看著我反應過來變得極為難看的臉色,醫生嘆了口氣。“所以,你以後不要再去隔壁病房了,那扇窗也不要再開了。”

“我……我知道了……”我顫抖著嘴唇說道。

然後那幾天我真的沒敢再去看隔壁房間的動靜,連路過時都是小跑過去的。

然後過了兩天,某個母親午睡的下午,我拿著水壺出門打水,剛好碰上了被護工帶著出門曬太陽的隔壁病房的男人。

他穿著病號服,手腕和腳腕上帶著枷鎖,手上還套著一雙連指手套,他出門的時候一直低垂著頭,像是我的出現驚動了他一樣,他擡起頭,露出灰黑色頭發下色彩陰郁而深邃的雙眼,我被他嚇了一跳,因為他臉上罩著一個口罩,那口罩也不知道是什麽材料,但是絕對不是普通的口罩,更像是為了防止他自殘而特別制作的東西。

我們的目光對上了,我怔楞不知所措,他眉眼的弧度平淡安靜,然後下一秒,他的眼睛突然彎了一下,像是給了我一個笑容,然後跟著護工走開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我還呆呆的站在原地,腦海中滿是他那一瞬間彎起眼眉笑起來的樣子。

很好看。

但也……很可怕。

【3】

餵母親吃了藥之後我離開了房間,病院裏壓抑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我走出病院來到花園,有些病人正在做日光浴,兒童病院的孩子們正在空地上玩耍,這裏的氣氛活潑而熱鬧,除了那些人都穿著病號服面色病態之外,他們似乎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區別。

在一個角落裏我看到了那個男人。

護工守在他旁邊,緊緊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視若無睹的坐在一張畫板前面,用手指沾染顏料在柔軟的畫布上塗來塗去。

用手指。沒有筆。

一想到筆我又忍不住打了個戰,那根鋼筆被我收起來了,我不敢用它,總覺得它的上面沾滿了鮮血,讓人看到就心下一冷。

普通人是無法理解這些心理疾病的人的世界的,我擅自做了錯事導致了嚴重的後果,或許對那個男人來說我是在幫他,可是對醫生來說我是在阻礙他們的治療。

我應該跟那個男人保持距離,因為他總能讓人變得對他不設防,但是不設防的後果太可怕了。

我到底是個孩子,被他玩的團團轉。

準備邁過去的腳步就這麽硬生生的轉開了,但還沒等我走開,我就聽到他被捂在口罩裏的聲音,有些沈悶但是依然很好聽的響起來。

“來了為什麽要走?你討厭我?”

我尷尬的放下腳轉過身,他擡頭在看我,身旁的畫布上是淩亂的抽象圖案,用色非常滲人,像是鮮血淋漓的扭曲怪物。

“不……我是怕打擾你。”我底氣不足地解釋。

“沒關系。”他說,“你能來陪我,我很高興。”說完他又沖我彎了彎眉眼。

我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護工正在打量我,很仔細,似乎在研究我身上有沒有危險的東西。

“那個……有什麽問題嗎?”我被護工看的一陣緊張。

“沒什麽,你可以過來了。”護工說。

“好……好吧……”我在兩個人的註視下慢吞吞的走了過去。

他立刻往旁邊讓了讓,拉了拉畫板。“坐到我旁邊來。”他說。

本來護工貼著他,但是現在我夾在了兩個人中間,他們都在看著我,讓我非常緊張。

“那個……我會打擾你的……”

“沒關系,你可以給我點意見。”他帶著笑意地說道。“我畫的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抿了抿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畫什麽,畫布上面的圖案非常淩亂,幹脆說是什麽規則也沒有算了,比小孩的塗鴉還讓人不能理解。而且他的用色非常恐怖,全是血紅惡綠之類的顏色,看起來讓人覺得惡心。

“你……在畫什麽?”我想了半天,只能小心翼翼地問他。

“這個院子。”他說。“還有人。”

“哦……”我的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只能順著他的意思來。“畫的挺好的。”

他似乎挺高興。“還差一點。”他舉起手,手套被摘下來了,他用手指蘸取顏料塗抹畫布,毫無章法的動作。“你要是喜歡,我畫完以後可以把它送給你。”

我嚇得差點跳起來。我可不想要那麽可怕的東西!

可是我不能就這麽拒絕他,所以我必須委婉一點……“那個……不用了……我太會保存這些東西……畫會被我弄壞的……”

“沒關系,它沒什麽價值。”他無所謂地說。“壞掉就扔了吧。”

“這……這不好……”我滿頭大汗,不知道該怎麽說服他。

似乎是看到了我的難處,護工一旁說道:“你馬上沒辦法拿回去吧。”他看了眼男人,“利威爾,你可以先收著,等他們出院的時候作為禮物送給他們。”

“好主意。”他聽完很高興,笑著看了眼護工。“那麽就這樣吧,等你母親出院的時候我會作為禮物送給你們。”

我幹幹地笑了一下。“好……好的……”

下午護工送他回房間,母親還沒有醒來,也不是吃飯的時候,我有些不知道該幹什麽,索性坐在走廊裏發呆。

護工從病房裏出來,看到我坐在那裏,走了過來。

“嗨。”

“……嗨。”我擡頭看了看他,勉強的笑了笑。

“上午嚇到你了。”他站在我旁邊說道。“不過別介意,他並不是故意的。”

“他看起來不會畫畫……”我低聲說。

“不,你錯了。”護工搖了搖頭。

“唉?”

“他在生病以前,是個很有名的插畫家。”護工歪著頭看著我說。

我驚愕的張大了嘴。“可是今天……”那張畫布上的東西真的是一個插畫家的作品嗎?

“那是因為他病了。”護工說。“他患有知覺障礙,非常嚴重,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是扭曲的,所有的一切,人和東西都是。”護工顯然已經習慣了他的畫。“他其實只是在把他看到的東西展現出來而已。”

他看到了什麽?那血肉模糊沒有規律的扭曲?

我驚駭的合不住嘴巴。

“醫生說……”過了好久我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變得幹巴巴的。“他有自殺綜合征……”

“那是知覺障礙的並發癥。”護工說,“他害怕這個世界,所以想要逃避。他看到的世界包括他自己都是那麽扭曲,他害怕世界並且害怕自己,這個世界讓他覺得很惡心,他自己也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種障礙一般會引發兩種結果。”護工接著說,“反社會傾向,因為覺得世界很醜陋所以想要毀掉;或者是反自我傾向,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都不應該存在,就尋死。”

我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可怕的人,因為他看起來很溫和,人也很好,但是行為卻那麽扭曲。但是現在護工的話讓我明白,其實對他而言扭曲的不是他自己的舉動,而是這個世界。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救。

該害怕的不是我,而是他。

“這種病……不能治嗎……”我想來想去只能問出這一句。

護工遺憾的看著我。“知覺障礙的治療非常困難,有的窮其一生都不一定有所改善。他患病已經很久了,久到他已經能夠在他的扭曲的世界裏一如既往的生活,連恐懼和厭惡都不再表露出來了。”

我怔怔地看著前方,窗外的陽光很是明亮,哪怕我在陰影中也覺得刺眼。

我們都沈默著,這個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只有風吹過樹梢的晃動不安分的持續著。

護工低低嘆了口氣走開了,我繼續一個人坐在走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

【4】

或許是護工的話影響了我,我開始忍不住關註那個隔壁病房的男人。

母親的病情在一天天嚴重,現在我和這個醫院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所以在這段煎熬的日子裏,我通過觀察那個男人來給自己找點事做。

我想他也一定很寂寞,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那麽可怕,但是因為他是一個病人,所以醫生不可能滿足他病態的願望,而他承受著活著的煎熬留在這裏,任憑這個扭曲的腐爛的世界將他包裹著。

在他眼裏我也是那麽醜惡,但是在我眼裏他是我這稚嫩的十幾年生命中見過的最美好的人。

“你又來了。”他坐在床上翻一本書,對我的到來並不理睬。“你不應該來,醫生和護士應該已經告訴過你,我是個危險的人。”

“你要對我做什麽嗎?”我坐在椅子上,並不靠近他。我只是想和他說說話,我覺得寂寞,他也是。

“唔,我不能對你做什麽。”他翻了一頁書,看了兩眼,又翻了一頁。“如果我可以對你做什麽的話,我更願意對自己做點什麽。”

“對你來說,死亡是什麽樣子的?”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把它問了出來。

他的手指頓了一下,然後擡起了頭。

鎮定而深邃的眼睛看著前方,那是一片空白的墻壁。

“如果我從一出生就是這個樣子的話,”他並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慢慢地說道,“那麽或許我就沒有那麽多的感覺。畢竟我的世界從一開始就是那樣的,怨不得別人。”

“但是我知道我曾經看到過這個世界正常的一面。雖然我現在一點都想不起來,但是我知道我看到過。”

“僅僅是那一個念頭,就足夠讓我在面對這變化的一切時忍無可忍。”

“或許對我來說,你們所恐懼的死亡,正是我求而不得的世界的美好。所以我才會如此迫不及待。”

“我能理解你。”我低下頭低聲說。我確實可以理解他,因為他和母親一樣,都已經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絕望,只有死亡才能解救他們。

但是他們本身的意志是建立在病理上的,作為以消滅一切病原為己任的醫生和普通人來說,他們無法接受這樣的意志。

其實我們都是殘忍的人,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這些可憐人身上,迫使他們面對這個令他們感到痛苦的世界,還一本正經的說“這是為你好”。

雖然是這樣。可是,到底是舍不得呀。

那麽珍貴的人,一離開就不會再回來,誰能夠承擔這種分離的痛苦呢。

“你有家人嗎?”我問他。

“有,或者沒有。”他的回答模棱兩可令人疑惑。“我獨自居住,並不與家人來往,但是我因病入院接受診療,是家人的要求,他們希望我可以痊愈。”

這樣背離的兩種意志被建立起來,他處於動彈不得的正中間接受煎熬。

“他們來看過你嗎?”

“或許他們不希望看到我露出覆雜的表情。”他笑了。“或者說他們在害怕。”

“他們在害怕什麽?”我不解的問。

“在我病後,我給他們畫過肖像。”他像個惡作劇成功一樣的孩子般咧開嘴巴笑起來,然後像是覺得這樣有些過分,豎起書本擋住嘴。

不知為什麽,我笑不出來。

我能想見那樣的場景,明明是出於對家人的珍視,但是現實卻是那樣的殘酷。

任誰也接受不了,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模樣變成了那種可怕的樣子吧。

他們不行,他就可以嗎?

那一刻我終於徹底地理解了他。

“你最大的願望……”“死。”他打斷了我的問題直接給出了答案。那個時候他的表情端莊而安詳。

“我曾有很多很多重要的想要用一生去實現的願望,但是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獲得安眠。”他靜靜地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比死亡更美好的事情,但是它們無法誘惑我。”

“哪怕是一個對你來說無比重要的人懇求你,你也會拒絕他嗎?”我問道。

“你是想說怎樣的人呢,友人,親人,還是愛人嗎?”他笑著,“如果是那樣的人的話,我大概更希望死去吧。”

“因為我是那麽的愛他,所以,怎麽能夠忍受他在我眼中是那樣醜陋而可怕的模樣呢。”

“對他來說,他愛的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我愛的人必然是我所認為的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最不容褻瀆的,可是我首先,就是一個褻瀆者。”

“那樣汙穢的我自己,我不能忍受。”

他平淡的話語讓我的胸口抽痛,心臟瑟縮,幾乎要落下淚來。

後來我無數次回憶起來,都無數次在想,或許他就是我那稚嫩的才剛剛開始的人生之中遇見的第一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最美好的人,哪怕他是病態的,他也比所有人都好。

如果按照他的說法來看,我是不是也是愛上了他?

那是在我十幾歲時遇見的事情。

我愛上了一個大我十幾歲的男人。

而他愛上了死神。

【-1】

一些人提起他,總會說:“艾倫是個雖然有些笨拙,但非常樸實和赤誠的人。”

你會問艾倫是誰,然後他們會指著鎮上那個很小卻色彩活潑的庭院裏的人笑著說:

“艾倫就是那個人呀。”

艾倫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前兩年孤身一人來到這個鎮上,成為了這個鎮子上唯一一個小學的老師。

他雖然和那些不到十歲的孩子們之間差了十幾歲,但是也依然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一樣,陪著那些孩子們玩游戲捉迷藏,爬高爬低在沙堆裏打滾。

艾倫教他們語文和美術。艾倫會寫一手漂亮的板書,硬筆字也很好看,有些鎮上的老人看了也會忍不住讚嘆。艾倫還會畫漂亮的插畫,顏色溫暖線條柔和,每一幅畫都像是一個正在講述的童話故事,哪怕是醜陋的怪物也顯得笨拙可愛。

鎮上的人們提起艾倫都讚不絕口,說他是個優秀的小夥子。

但是至於他來這裏的原因,沒有人知道。

艾倫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

【5】

母親已經完全陷入了昏迷。利用醫院的藥物和儀器延續著稀薄的生命。我知道她其實並不高興,因為這樣對她來說太痛苦了,她需要一個幹脆利落的解脫,但是她的兒子自私的拒絕了她。

因為守著母親,我很少再去隔壁病房了,但是窗戶卻總是拉開著。那個男人將他的病床移到了窗戶邊上,我們沒事就靠在墻上,談一些沒有什麽營養的話題,或者聊聊今天午飯的味道,或者說說窗外院子裏兒童病院的小孩子唱的童謠。

我們很少提到關於某些東西的外形的問題,美或者醜,大或者小。我不提是因為我不想讓那個男人難堪,他不提是因為他不知道。

有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如果在你眼裏的一切都是那樣扭曲的話,你又要用什麽方式來辨別他們呢?”

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我的視覺雖然出現了障礙,但是感知狀態還是健全的。”他晃著腳腕上的鏈子,“就像你們普通人一樣,你們看到一樣東西,大腦會想:哦,這個東西是這個形狀的,是長這個樣子的……那是一種固定的概念,就像你不會認錯人和狗一樣。我也是。雖然我看到的東西在你們看來有些沒有規則,但是對我來說它們自有概念,我知道什麽是筆,什麽是書,什麽是人,什麽是桌碗杯碟……這並不影響我對事物的判斷。”他說完笑了一下。“你覺得我看到的東西毫無規律,但是我的視覺通過大腦傳遞給我的信息是:這東西就是這樣子。你不能理解但我可以,就是這樣。”

“啊,是呢。”我有些不好意思。“你和我們其實沒有差別呀,是我先入為主了……”

“真有趣呢,”他把頭靠在墻上。“你竟然會說‘我和你們沒有差別’這樣的話……在所有人看來,我和你們都是不一樣的啊。”

“怎麽會呢?!”我驚訝地說,“雖然你的知覺出現了障礙,但是那只是你在用另一種形態觀察世界而已罷了,怎麽能說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呢!”

他靜靜地聽我說完,低頭笑了笑。然後他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那句話被我留在心底最深處,每一次回憶起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說:“我真想看看你的樣子啊,艾倫。”

【6】

病院的要求嚴格,因為存在一些特殊的病人,所以不僅僅家屬探親要求嚴格,就連病人離開病院也很困難。一些特殊的病人更是在痊愈之前絕對不可能被允許離開病院。

我因為母親病重的緣故被開了特例,但是母親時日無多,一旦她停止呼吸,我也就失去了再進入這所病院的資格。但是那個男人卻不知道要在那裏停留到什麽時候才能夠等來解脫。

我悄悄向護士姐姐們打探關於他的消息,她們似乎也對那個人八卦的很,因為他斯文俊美的長相和與長相完全相反的可怕的病狀。在她們嘴裏我聽到了很多從來不知道的事,關於那個人曾經的瘋狂,和關於他對死亡的無限渴求。

從發現他有自殺傾向開始,他的家人就對他進行了嚴密的監控,但是那也阻止不了他借助一切東西尋死。不管是什麽,哪怕是一張紙都可能成為他自殘的兇器。忍無可忍之下家人將他送入病院,但是除非24小時把他捆著,否則哪怕只有一分鐘空當他都可能做出別人不能想象的事情來。照顧他的護工換了一批又一批,都是被他嚇走的。

“你不能想象那是什麽場面。”護士姐姐心有餘悸地說。“我親眼見到的,那時候我們都在房間裏,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拔掉手上的針頭往自己的動脈上劃。要不是因為針頭又細又軟,大概他的脖子上現在應該又會留下一條疤痕來。他太瘋狂了,不管那東西會不會達成目的,他都要試一試。與其說他是自殺,不如說那更像是自虐。”護士姐姐說完嘆息著搖搖頭,無不可惜地感慨:“那麽一個優秀的人,竟然變成了這樣,真是太可憐了……”

我在網上查詢關於他曾經的事跡,他是個天才,孩童時期就有著非凡的天賦,少年時就曾經獲得過很多獎項。但是這一切都在後來戛然而止,他像煙火一樣從天空中絢爛的隕落,變成塵埃落在了地上被人踩踏進黑暗之中。

我不能想象他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就像我始終不敢看他脖子以下的身體上有多少傷痕一樣。

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和他坐在一起,說一些和這些都沒有關系的閑話,看他平靜而安穩的面容上露出一點點細微的笑意。

那是多麽珍貴的東西,而我很快就將與他徹底告別。

母親在一個雨天的下午徹底停止了呼吸。或許是因為天空哭泣的原因,我沒有哭。醫生宣布了母親的死亡然後將白布蓋在了她臉上,我恍惚的側過頭去,看到窗戶那邊的他正靜靜地看著我陷入安眠的母親,神色不悲不喜,眼中有一種我能夠理解的羨慕。

母親的屍體留在病院的停屍間,等我準備好一切送往火葬場。那個午後我整理著房間的東西,他站在窗戶邊上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臨走的時候,他把他一直看的書送給了我,作為回禮,我送給了他一支畫筆。

抱著那本書我走出病院的大門,夜色從樹林之間蔓延到天空上,晦暗了病院的輪廓。我回頭看了眼那個地方,一陣冷風吹到我的臉上,塵埃落在了我的眼睛裏,我眨眨眼睛,眼淚落了下來。

【-2】

孩子們說,艾倫老師有一本很珍貴的書,他不管去哪都帶著。

艾倫老師喜歡帶他們去寫生,在鎮子的每個地方,不管是什麽樣的景色和東西,他都會很認真的去描畫。大人們說,艾倫老師是個謙虛而負責的老師,他有著細膩的心靈,把孩子們交給他我們很放心。

然後有一天,又要去寫生的時候,艾倫老師問孩子們:“這個鎮上還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嗎?”

孩子們說:“有的有的!在鎮子的郊外,有一棟漂亮的大房子。”

“那我們去畫那棟漂亮的大房子吧。”艾倫說。然後他們出發向著鎮子的郊外走去。

路上,孩子們唧唧喳喳的給老師普及房子的歷史,那棟房子是一個從城裏來的夫婦建起來的,後來他們在這裏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和鎮上的男孩結婚了,生了一個兒子。那個男孩在這裏只長到三歲他們一家就離開了鎮子回到了城裏,後來沒有再有人回到這裏,據鎮上的大人說,那個男孩後來去世了,因為他們曾經看到穿著黑色衣服別著黑紗的男孩的父母回到這裏,將他們的東西全部帶走,賣掉了這棟房子。

房子已經荒廢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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